知道愈多愈害怕!對全身麻醉最焦慮的病人其實是醫師
【文、圖/選自臉譜《麻醉之後》,作者凱特‧科爾-亞當斯】最焦慮的病人是同樣有醫師身分的人,而最焦慮的醫師或許是麻醉醫師和外科醫師。「老話一句,你知道的愈多,就愈明白有潛在風險。」 圖/ingimage
【文、圖/選自臉譜《麻醉之後》,作者凱特‧科爾-亞當斯】
在手術前,任誰都會有點害怕。「怕得失去理智,」一名波士頓麻醉醫師告訴我。「病患常說自己對麻醉的恐懼,比實際要動的手術還高。」有四分之三要動手術的人說,他們擔心可能會疼痛、麻痺與痛苦。其他人則是不肯承認。美國醫學精神科醫師布萊徹在三十年前指出,病人感覺到的風險往往遠超過實際上的危險,雖然他們不太把自己的擔憂傳達給醫師。「的確,有些病人在臨床上看起來冷靜自持,但是做心理檢測後,卻透露出接近精神疾病的焦慮程度。」布萊徹認為,病人通常會設法隱藏自己的焦慮,或許是為了避免看起來很蠢,或不願意被當成懷疑或挑戰醫師的權威。「病人希望得到欣賞喜愛,以獲得良好的治療與治癒。」
在壓力下,我們會停止以新皮質的理性網絡過濾資訊,而回歸到單純,如孩子般的思維模式。我們不說笑話了,什麼事都照字面解釋。我們迷信,深信某種徵兆與符號,觸碰木頭,擔心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。我們會預期最壞的情況。在一九一○年乙醚日的演講中,美國外科醫師喬治.克里爾(George Crile)就把手術的經驗比喻成面對行刑隊。「如果把一個人帶去牆邊,眼前一排軍人拿著槍管對著他,那麼,就算告訴他不必害怕,因為十次發射中有九次不會被殺,請問這樣的說法有助於讓他不再害怕嗎?這樣的經驗會寫在他大腦中,無法磨滅。」
波若斯說,一名好的麻醉醫師會看出病人的焦慮。「他們有兩種共同的行為。要不是緊張得拼命講話,無法停止,就是一語不發,嚇得無法動彈。」最焦慮的病人是同樣有醫師身分的人,而最焦慮的醫師或許是麻醉醫師和外科醫師。「老話一句,你知道的愈多,就愈明白有潛在風險。」
如果和一名醫師(或者教師、法官、警察,或是乳品商店的壞脾氣女子)聊天,就足以讓我們回到年幼時的自己,那麼面對全身麻醉,又可能會有什麼影響?上了麻藥就是盡量退化。酪農、股票經紀人、空中飛人表演者,全都回到無助的嬰兒時期,動彈不得,無法言語,只得交出自己的身體與心靈讓別人施作。精神科醫師說這種退化是為了服務自我。身為有能力的成人,你靠著資訊做出選擇,讓自己在另一人面前無比軟弱,並相信他們會伸出援手。從這方面來看,這是健康的依賴。
我在為這本書做研究的過程中,曾聽人說他們多熱愛全身麻醉。路布娜.海克爾(Loubna Haikal)是雪梨醫師,出生於黎巴嫩,還身兼小說家與劇作家。她說自己曾接受過幾次麻醉。「而我上一次發現,麻醉有點像死亡,讓我能從活著的人生喘口氣。」她沒有負面的意思。她說,雖然那只是短短的麻醉,卻是一種解放。「那是很愉快的經驗,可說是暫時脫離了這個世界,但完全沒有意識。有趣的是,你失去時間的概念。你掙脫所有界線、所有概念、所有元素。」
但是,全身麻醉依然會品嘗到一點死亡的滋味,那是靠著化學物質產生的退化。從手術層面來看,眼睛固定,呼吸變淺,肋骨間的肌肉停止運作。若麻醉程度再深一點,身體就會開始停頓。呼吸、血壓、心臟與生命在消失。
在身體退化下,還有另一種更原始的解體。麻醉藥似乎會關閉大腦在演化上較新的部分,較原始的部分則繼續活動,至少活動一段時間。在麻醉藥的影響下,我們走下演化之梯,先失去讓我們之所以為人的腦部功能—語言、推理、分析、控制衝動,之後退回哺乳類腦的情感中心,最後是腦部最古老結構中的維持生命的區域。在過程中,藥物還會加速更細膩的退化,界定與維護自我感受的心靈盔甲會解體。嗜好、不自覺的習性與假設,姿勢與肌肉張力,都有助於我們維持每一天對自己的感覺。
即使例行的麻醉也可能打開意料之外的大門。「幾年前,我進行了兩次疝氣修補手術,兩次間隔挺近的」。這是一名女子在醫療網站上尋求建議的貼文。「第一次手術時,我只在手術室待了二十五分鐘,恢復過程也很正常。但第二次手術則長達兩小時。我身體恢復良好,心理卻出現了一些問題。我莫名沮喪,並在後來的幾個月都覺得不像自己。此外,我害了相思病,愛上幫我動手術的外科醫師,有一段時間我滿腦子都是他……」
讓病人單相思,或像一塊木頭,抑或又覺得自己快死亡的原因到底是什麼?是藥物,但也不只是藥物。有些麻醉藥(尤其是氯胺酮)可以引發幻想,但今天混合麻醉劑的設計會盡量降低這些反應。這些東西仍是改變心智的強力藥物,但效果則會因為改變過程中的個別心靈而有差異。
隨著我自己的手術逼近,我也愈來愈焦慮。不光是害怕手術,也害怕要幫我動手術的相關人員。我會麻痺嗎?麻醉醫師會使用腦電雙頻指數監測儀嗎?會用什麼藥物?我在手術中可以戴耳機嗎?這些問題在我腦中翻滾,問題的答案也愈來愈難讓人滿意,但我發現自己不能,或不願意拿起電話詢問必要的問題。我對自己失去耐性,感到煩躁。但我最強烈的感覺仍是無力—一種柔軟滑溜的感覺,讓我胃部與腹部肌肉放鬆,無法抵擋輕柔如絲綢般飄進來的想法。別那麼難搞,別大驚小怪。如果他們認為你專門惹麻煩,會拒絕麻醉你。如果他們不麻醉你,你的外科醫師就不會幫你動手術……。我怕被排斥、逐出、遺棄、懲罰。我知道這很荒謬,但也知道其實沒那麼荒謬。我知道我被更大的力量掌握,那力量超出理性的我,且力道深刻,比我能掌握的知識、研究與領域還要埋得更深。
我知道賭注有多大。